母亲命苦,三岁她母亲服毒自杀,四岁她父亲也撒手人间。母亲和她小两岁的弟弟和她奶奶一家近十口人相依为命,因为六十年代初正处在忍饥挨饿期,她奶奶怕一家人在一起饿死,就将母亲送给邻村的两位孤寡年长人家。母亲那年7岁,当天有吃有玩,两位长者以半小口袋红薯作为回报。傍晚时分,母亲突然想她奶奶了,偷着一路哭着跑了十多里路回来,她奶奶正面对窗户老泪纵横,见孙女从大门外跑回来,奶孙俩抱头痛哭。她奶奶说:奶奶再也不送人了,咱们饿死也死在一块儿。
近十口人一大家庭,吃饭穿衣就成为头等问题。母亲的奶奶为母亲的事情,没少挨她爷爷的打骂,她爷爷缺少人文待人铁血也许实属不得已。母亲小学只读到三年级,这三年也是半工半读,就这样母亲的成绩也排在班级前列。后来母亲被迫辍学,母亲哭了好几天,那时候生产队挣工分,母亲算半个劳力参与劳动。那个年代,有劳力才能挣公分分粮食,母亲一年只有一双鞋子,鞋子补丁摞补丁。到地里干活,就把鞋子挂树上,赤脚拔草铲地,辽宁东沟那地方,庄稼地里石头多,土里潜藏着不明的板栗刺,经常会扎脚流血。那时候,母亲最怕生产队开会,年少的母亲已经有了羞耻心,到生产队办公室,赤着的脚往板凳下藏。
母亲在家什么活都干,一年到头有忙不完的活计,什么打柴搂草采猪菜喂猪喂鸡喂鸭喂鹅,那些年,一家劳力忙得晕头转向,一年也见不到几个钱。幸亏母亲的奶奶勤俭持家,一家人既没有在六零年前后饿死,也没在后来的生活中太落伍。最困难的时候,一家人把稗草仔团了星星点点的玉米面吃,母亲和年幼的舅舅吃完了拉不出屎,她奶奶蹲下来用手指一点点的扣肛门。后来,最艰难的日子算是过去了。母亲下学了六七年,奶奶看着她孙女辛劳了那么多年,也没有穿过一身新衣服,她每年到年底都舍不得的流几场眼泪。后来,母亲快到出嫁的年龄,那时候,辽宁东沟县的乡下吃饭还成问题。当时,我母亲的小姑在黑龙江省密山县,听闻那里农村地多,条件相对好得多。七十年代初,母亲跟随她小姑来到了黑龙江,嫁给了我的父亲。
按说,我父亲那边,算是知根知底,我奶奶的弟弟是我母亲小姑的邻居,说起这个邻居,那家风各方面不是一般的好,弟弟这般有家庭素养,姐姐也不会差哪了。但是,不曾想,我母亲嫁到这面就是她噩梦的开始。
父亲在家里娇生惯养,父亲身前身后都夭折过孩子,爷爷和奶奶视父亲掌上明珠。父亲上完初中赶上文革,就玩了几年,生产队缺人手,父亲哈不下腰干活,生产队照顾他,给他排好的营生,后来赶了几年牛车,喂了几年马。父亲最大特点就是嗜玩,下起象棋天大的事情都抛到脑后了,经常是除夕当天,母亲安排推磨打豆腐,他遇上场子就全给忘了。母亲焦急如焚的找到,父亲还特别扫兴的叫骂,好像我母亲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似的。母亲后来坚持维持着这个家,完全是看在孩子的情分上,母亲很小就无父无母,她深知没妈的孩子的窘况,况且我父亲在过日子方面完全不在弦上。
记忆里,因为父亲的顽劣,母亲每年都会悲伤几大场。刚开始一块过日子,我奶奶把好吃的都藏起来,我母亲不在的时候,才肯拿出来吃。转年分家,我奶奶把一大家子的债务的一大部分都分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当时不知咋想的,没有争个一二。后来,我们兄妹三个先后出世,上了小学的时候,生产队解体改为包干单干。一家子的重体力活就几乎全落在我母亲身上,五十多亩地,全靠我母亲一个人一点一点的铲出来。那时候不像现在农药和机械这么发达,都是牛马耕地,人工除草。父亲以给水田放水和为旱田趟地为借口,很少下地除草,就这样父亲还每天喊累骂骂咧咧,说自己遭了云南大罪。为了节约时间,母亲一出去就是一天,中午带着大饼子带着水,一天都泡在地里。我上小学二年级后就可以分担些家务活和农活,那时的我干活的劲头十足。
母亲咽下所有的委屈都是为了我们兄妹三个,受累挨骂糟心的日子母亲抗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我上中学后,分家转来的债务才算还完。后来,我弟弟妹妹先后下学,我面临着中考,我母亲怕政策上的问题,上完学后钱花了,还得回来务农,家里的条件不允许。我因为后来的农作体验告诉我,我根本干不了那繁重的田间劳作的活。面对母亲的严厉的质询,我郑重表态:家里只需把我供完学,什么都不用家里管。
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得母亲操心,妹妹和弟弟不念书了之后,母亲冬天就带着弟弟到处踅摸着买牛养牛,那些年得亏养了是来头年,家里的收入才渐渐起色。我记得从前我还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家里还种过几年西瓜,都是母亲一个人去县城卖,那时候治安十分不好,打架斗殴经常发生;大葱吃不完,母亲也会赶着牛车到附近村子叫卖,换点零花钱。
我上了中专后,母亲因为操劳受气,患上了失眠症,后来有两年得了邪道病。那几年,家里诸事不顺,母亲内心痛楚和悲苦,直到有一天,母亲接受了圣经,她的世界才天光大亮。我后来的工作也顺心顺意,特别是我弟弟后来也学了技术从事了技术工作。虽然,我们兄弟两个年年都给我母亲钱,但她从来不舍得花,租地的钱加上我们给的钱,一多部分她都存起来。
母亲的生活幸福和满足着,美中不足的是,我的父亲叫骂的习惯始终没有改掉。十年前,我父亲得了轻度脑梗后,我母亲的重要任务就是照顾我父亲,在院里养着鸡鸭,园子种着供自家食用的各种蔬菜瓜果,种菜和瓜果大都是我妹妹和妹夫帮忙出力。
母亲前几年住过两次院,我和弟弟都劝她把存的钱都交给我妹妹经管,但是我母亲坚决不同意。2023年,我母亲犯了严重的脑梗,在裴德医院重症病房住了一个月,后在康复科康复了足足两个月出院。母亲虽然瘫痪,大脑的语言中枢也被塞住,但是母亲的大脑却无比的清醒。母亲大病之前,都给我妹妹交代好了后事。大病之后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指导我妹妹用轮椅把她推到放杂物的厦子里,手指不住的指着柁梁吊着的大大的塑料包包。我母亲在大病前一个月把银行所有的存款都取出来,包裹好装在塑料袋里吊起来,怕老鼠咬了。
母亲非常自豪和幸福的是,我和我弟弟出来后结婚置房没有花家里一分钱。当然,我们也知道,母亲的经历已经让她早早盛不下任何一桩操心的大事。母亲怕给任何人添麻烦,包括她的儿女,我记得去年九月份回家,我照看她,轮椅的躺姿半个小时都没换了,母亲一声不吱。只到我看她一眼的时候,她才指指她自己,我知道该给她换躺姿了,再换姿势的时候,她明显有些麻痛的咬两下牙。
2024年12月的一天,母亲突然咀嚼有些失能,妹妹和妹夫赶紧将她送进县医院。住院十天,咀嚼功能恢复了一大部分,主治医师说已经可以了,怕医院这茬大号流感传上就麻烦了,得出院了。母亲回家后开始嗜睡,我和弟弟以及两个媳妇都开始请假回家。我12月14日早班飞机飞到鸡西,坐客车当天到家,妹妹说救护车的医生来给听诊了说暂不建议搬动,母亲静静的躺到了第二天晚上,中间勉强顺了点牛奶。夜里,母亲睁开过一次眼睛,努力的看了我们几个,然后平静移开目光,她的嘴角接着就放松下来,脸也很快舒展开来,一口气呼出来,手腕上的监测仪的折线逐渐拉长直至变直,母亲就这样走了。在裴德医院出院时,那个主治医师特好,他向家人交了实底,母亲最多能活过六个月,母亲的大脑血管都已经钙化了。但是,凭着母亲每天跟着辅助器锻炼的毅力,母亲活过了一年多。
母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但是母亲糟心了大半辈子,老来在她看来很幸福了,但是病痛还是将她带走了。母亲王淑珍1953年出生于辽宁省东沟县的一个村庄,那里有母亲心心念念的学校,母亲自读圣经后已经逐渐认识了圣经上的所有的字,母亲还用我们给她买的电子琴弹琴,每每回家,母亲都会开怀的弹上几曲。母亲教育我们很严厉,在学校打架不论对与错,都会劈头盖脸的教育我们一番。母亲一生都很节俭,她常常教育我们俭以养德。尽管我爷爷和奶奶对我们家(包括我大爷家)十分刻薄,但是后来老人年岁大了,我母亲都默默的帮着他们料理家务。我清楚的记得,冬天的衣服难洗,几乎每个月,我都会拉着爬犁把洗衣机拉到我奶奶家,妈妈帮着洗完衣服再拉回来。奶奶卧床后,突然有一天把我妈叫到身边忏悔的说:二媳妇啊,我这一生不太对不起人,但是我挺对不起你的。事情都过去了,母亲没有说什么,母亲照例做了好吃的都会给两位老人带过去一份,还是会隔三岔五的去老人那里看看有什么需要洗涮或是别的事务啥的。但是,现在母亲走了,母亲走得很释然,她大半辈子的使命就是把我们抚养成人,并能成家立业,母亲做到了,她的一生了无遗憾,无牵无挂。感谢我的妹妹和妹夫对老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母慈婿孝,也许是母亲的修为,才会摊上这么好的女婿;妹妹早年和母亲生活的数年里,学会了扎吊瓶,每每母亲发烧,妹妹就到药店按药方进药在家给母亲打点滴;父亲和母亲脑梗后,每年春秋都是妹妹按方子进药,在家给父母打一两个疗程预防。而如今,想到母亲再也不会嘘寒问暖,再也不会满面慈爱,再也没有了音容笑貌。母亲真真的离我们而去了,愿天堂里没有那么多的糟心事,天上有知,母亲大人安息!
(写于2025年1月12日,在此特别感谢给予我家很大帮助的姑姥王春凤(母亲的小姑),以及我大姑邹吉荣(二爷大女儿),还要感谢其他亲朋好友和同事)